年輕的時候,我是唯美主義者,喜歡一切美好的東西。我害怕癩蛤蟆,害怕蛇,害怕蟑螂,害怕別人長得難看,丑幾乎是我無法容忍的一件事。
有一段時間,我喜歡席慕容的詩歌,狂熱、癡迷,沉醉。很多日子我都在誦讀席的詩歌中度過,尤其是她的《一顆開花的樹》。
如何讓我遇見你
在這最美麗的時刻
為這
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
求佛讓我們結一段塵緣
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樹
長在你必經的路旁
陽光下
慎重地開滿了花
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
當你走近
請你細聽
那顫抖的葉
是我等待的熱情
而當你終于無視地走過
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
朋友啊
那不是花瓣
那是我凋零的心
我用我的想象塑造了席慕容,如此美好的名字,如此美好的詩句,詩人一定美若天仙,柔若無骨,吹氣如蘭,如那棵開花的樹。
這種想象慢慢固化為真相,覺得她本該如此,從來如此。直到有一天,我偶然發現了席慕容一張照片。她居然又老又胖,一點也不好看,甚至有點丑。我當即就崩潰了,以致于遷怒于她,你怎么能長成這樣呢?
我從此不讀席的詩歌。美好的想象失去,連帶詩歌也倒了霉。
我以為這是我的怪癖,難為人言,只深藏于心。后來讀歷史,發現一段掌故,與我心有戚戚焉。
話說唐朝大詩人羅隱,才高八斗,但相貌丑陋不堪。
羅隱科舉十次不中,但仍詩名滿天下,在長安混得風生水起。凡有井水飲處,皆能歌羅詩。
比如“今朝有酒今朝醉,明日愁來明日愁”;比如“芳草有情皆礙馬,好云無處不遮樓”。當然這些詩句也少不了羅隱十次落榜的自嘲,比如這首《贈妓云英》:
鐘陵醉別十馀春,重見云英掌上身。
我未成名君未嫁,可能俱是不如人。
這是羅隱贈給妓女云英的詩。分別十多年后羅隱與云英久別重逢,相互打趣。云英飛燕掌上身,可見身材蔓妙,姿色不改;但依混跡風塵,沒有把自己嫁出去。而自己名滿天下,也依然是一介布衣,沒有功名加身。可能大家都是不如人罷。詩雖小,感慨卻不小。“可能”二字滿腔怒火,卻只換來一聲嘆息。
功名且不去管它,詩名卻是無法阻擋。青山遮不住,畢竟東流去。話說宰相鄭畋有個女兒,聰明美麗,愛好文學,某天讀到羅隱的詩“張華謾出如丹語,不及劉侯一紙書”,驚為天人,也是少女心性,不禁情愫暗生。從此對這位只見其詩不見其人的才子,朝思暮想,輾轉反側……
天可憐見,念念不忘,必有回響。有一天,恰好羅隱去拜訪鄭畋,少女大喜過望,就在門后偷看了一眼,不看則已,這一看一腳踏空,天崩地裂,所有幻想瞬間破滅,原來大才子竟是長相丑陋的老男人。從此,鄭畋女兒再也不談羅隱,也不詠讀他的詩文了。
古人與我何其相似!但是因人廢言,以貌取詩,這多么淺薄,多么幼稚,多么可笑啊。可我們真的就是這樣過來的。
直到后來讀《曾國藩大傳》,讀到曾國藩自慚形穢的內心掙扎,才開始深刻反省。
話說曾公神勇,立德、立功、立言三不朽,皇上隆恩,要面見他并親賜御食。面對史上難得一見的皇恩浩蕩,曾國藩卻驚出一身冷汗。原來曾國藩有積年癬疥,初時尚無多大痛癢,35歲之后,癬疥一天天嚴重,奇癢無比。曾國藩或坐或臥,皆不斷抓撓,活像個猢猻。
據說曾國藩是圍棋癖,他一邊下棋,一邊抓背撓腿,只見皮屑飛揚,一局下來,周圍地上、棋盤桌案上到處是皮屑,像下了陣小雪。
曾國藩51歲堅決納妾,犯了兩條大忌。一是正處咸豐大喪期間,屬于“違制失德”,二是與太平軍激戰正酣,兩軍陣前娶親,影響軍心。
但曾國藩何以不管不顧,年輕時血氣方剛不納妾,反而越老越不正經了呢?在給彭玉麟的信中說,曾說自己身上長癬,癢不可耐,夜不得眠。娶小妾主要是為了幫自己搔癢。
正因為如此,聽說皇帝招見,曾國藩非常自卑,害怕奇癢難耐,在皇帝面前失態,惶恐不安,徹夜難眠,于是不斷用藥,甚至加大劑量,欲速則不達,反而導致身體紅腫潰爛,苦不堪言……
曾國藩揭開心靈的傷疤,露出錮疾淋漓的血肉,痛及我心,才明白每個人內心都有傷痕,尤其是丑人,擴大為有某種疾病之人,他們在黑暗中承受了無數痛苦,經歷了常人難以忍受的煉獄,而最高目標,僅僅是想成為一個正常人。
但我們這個社會總是以鞭撻和嘲諷丑人為快樂。比如東施笑顰。那個追求美的東施,被后世人嘲笑千年,但她真的有那么不堪?
愛美之心,人皆有之,作為女人,東施愛美追求美,何錯之有?
盡管實際效果不佳,但任何人追求美,總有一個實踐反思再實踐的過程,也許最終東施就能結合自身特點,揚長避短,展示出自己的特色來。
我們之所以嘲笑東施,只是因為我們向來是實用主義者,只看結果,不問過程,更不管動機。只在乎東施效顰效果不佳,立馬把她打入十八層地獄。
諺語說:“丑人多作怪,禿子要f花戴。”
在我們看來,丑人就應該安于丑的本分,失去了美的功能,也就自然失去了追求美的權利。比如禿子沒有頭發,根本戴不了花,那么要花戴就是可笑的,可恥的。
我們從來沒有在意過,丑人為什么多作怪?只是因為丑人不甘于丑,所以努力掙扎,拼命表現,竭力證明,我很丑,但是我很溫柔,也能夠可愛!但誰能在乎一個丑人的努力和表白?
我慢慢不在意美丑,美丑只是上天的賦予而已,與智慧和德行無關。
再后來是讀《小王子》。
小王子與玫瑰鬧矛盾,隨風來到地球上,看到玫瑰園里有五千朵玫瑰。他覺得非常難過,因為這五千朵玫瑰與他的那一朵玫瑰,沒有什么不同。
但狐貍告訴他,這五千朵玫瑰與他的玫瑰是不一樣的。他為那朵玫瑰澆過水,遮過陽光,捉過蟲子,他為她擔心過,傷心過,哭泣過,掙扎過,絕望過,他就與玫瑰互相馴養了,那么那朵玫瑰就是他心目中獨一無二的存在,與眾不同,無法代替。
我從此豁然開朗,走在大街上,看到無數衣衫襤褸、腳步蹣跚的老人,或者是臟兮兮的乞丐,我都懷有一種溫存。我知道,他們每個人都和我們一樣,曾經與一些人互相馴養,他們是另一些人生命中最美的風景,獨一無二。
張小嫻說,下一次,當你所愛的男人對你說:“即使有一天你變得又老又丑......”
你可以微笑說:“我可以變老,但我答應你,我努力不會變丑。”這也許是世界上最美的情話。

